我的梦开始的地方
2025-04-09 08:21:53
字号:   打印

□巩本勇

马踏湖的黎明是从荷叶尖上滴落的。我常立在湾口道老石桥的缺口处,看第一缕晨光如何将水面裁成青碧的鲛绡。

十四岁那年的霜降,桥墩上的苍苔突然漫进我的作文本,在《秋思》的标题下蜿蜒成《水经注》的笔迹。爷爷说这是湖神在教我写字,他布满茧子的手蘸着露水,在船帮写下“天地文章”四字,水痕未干时,正巧有鲤鱼跃起衔走了最后一笔。

水乡的文字都带着潮润的触须。当城里的孩子在方格本上规范誊写时,我的作文本总浸着蒹葭的絮语。那些被月光漂白的句子晾在渔网上,宛如银鳞闪烁的鲤鱼。语文老师巩本成手持我的作文本摇头:“灵气太盛反而成了桎梏。”我却看见暴雨后的蛛网——千万颗水珠缀在经纬之间,每颗都囚着半阕虹霓。

真正的顿悟始于废弃的罱泥船(一种专门用于打捞河底淤泥的船只——编者注)。我在舱底发现半部《陶庵梦忆》,蠹虫将张岱的雪夜啃噬成镂空的星图。暮色四合时,书页间抖落的尘埃竟在波光里重组,幻化出湖心亭看雪的孤影。爷爷把竹篙浸入湖水,在雾中划出“大梦”二字,水纹随竹篙声扩散,却在我的视网膜烙下永久的潮汐。

盛夏的荷塘是绿色的迷宫。我撑着小船,在莲叶接天处寻找句读的韵律。有次误入藕花深处,惊起的白鹭将云影撕成碎片,忽然懂得李清照“误入”的真谛——文字本就是场美丽的迷途。归时篓中的莲蓬与诗稿被夕阳染上一层暖光,当我剥开莲蓬,竟有一缕光,从莲子芯中悄然渗出,于掌心晕开,幻化成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这般带着预言般美感的文字。

秋夜的渔火是游动的星宿。我躺在老屋的苇榻上,听竹篙声在肋骨间回荡。一个白露之夜,梦见自己化作青铜爵,盛着李太白的月光在湖面漂流。醒来时案头的稿纸洇着水渍,工整的楷书竟扭曲成狂草:“湖底沉着未开封的岁月,每道涟漪都是时间的火漆。”母亲说这是鱼龙在托梦,我却知是水乡教我以文字拓印光阴。

在政府部门的三十余载,公文间隙常听见湖水的窃窃私语。有一回修复卷宗时,我发现那被虫蛀的卷宗背面,用苇管笔写着我的生辰。妻子说是蠹鱼噬痕的巧合,我却认出爷爷的笔迹——他总把“湾”字的弯钩拖得细长,像极白鹭掠过水面的腿。

去年深秋归乡,我在老屋不经意间翻出了初中时候用过的日记本。蓝墨水被岁月漂成鸦青,字缝里游动着透明的水蚤。当阳光穿透霉斑照射纸页,光斑竟在墙面拼出完整的二十八宿。其中“文学”对应的星区,正是北斗第七星摇光的方位。河中忽然传来竹篙声,带着熟悉的腥咸,而我的指缝间渗出十四岁的雾气。

前些日子,我收到了散文随笔集《马踏湖观止》的新书样稿。书中的插图《儿童马踏湖》,出自我的老同事成国栋之手。看着这幅画里的芦苇荡,我仿佛穿越回了少年时代,瞧见那时的自己正兴致勃勃地在河湾里拿鱼呢。水域倒影中,玻璃幕墙与小船重叠成双重曝光,有白鹭从现代与古典的交界处振翅,翅尖抖落的鳞粉化作电子屏幕的像素雨。

此刻,我静静地站在十一层的落地窗前,望着那霓虹在水系里破碎成了点点闪烁的星子。这座小城就像一个倒扣着的湖,每一道飞驰而过的车灯,都仿佛是灵动游动的鲤鱼。也许世间所有的水域本就一脉相连,鱼龙湾的浪花正通过光纤电缆,在我键盘上敲出平仄。

上月清理老院时,从腌菜坛底挖出个锡盒,里面装满用荷叶包裹的词语——“潋滟”“氤氲”“欸乃”,每个都带着当年封存的露水。最底层的油纸里,竟裹着爷爷那夜写在雾中的“大梦”,墨迹遇空气瞬间雾化,在窗前凝成微型虹桥。

马踏湖的芦苇年年重生,根茎里藏着前世的年轮。我的文字何尝不是如此?那些被都市生活风干的意象,总在雨季苏醒,在稿纸上伸出碧绿的触须。智能语音助手偶尔会错听我的口述,将“湿地保护”辨认为“诗歌捕手”,这美丽的谬误,恰是故乡留给我的密码。

深秋重返湾口道老石桥时,发现当年的作文本竟在桥洞滋生青苔。翻开潮湿的纸页,我写过的“荷风送香气”已长出真实的莲瓣,而巩本成老师用红笔划去的“狂想”,正化作藻类在字里行间舒展。爷爷的鼾声从水底传来,带着永恒的潮汐节奏,而我的眼眶突然涨起中年的汛期。

在这个被二进制编码的时代,我庆幸心底仍有一片未经压缩的湿地。当虚拟现实试图模拟整个宇宙,我只需阖眼,就能沿着露珠的折射重返文学的原点。马踏湖的每道涟漪都是活字,每片浮萍都是稿纸,而那个在小船上写作文的少年,永远站在雾的起笔处。

马踏湖是我生命和精神的故乡。


        编辑:王磊
        审核:伊茂林
关于本站 | 媒体合作 | 广告刊登 | 版权声明 | 联系我们 | 友情链接 | 站长统计
鲁ICP备05024485号-11 淄博市融媒体中心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复制或建立镜像